文

浮香粉末

青葱白纸签约作家。

01

周围人总说我操碎了心，每件事都预先设想所有可能的状况，像极了下围棋的阿尔法狗。但是眼下的情况，我始料未及：上台时意外踩中吹花瓣的鼓风机电缆，15公分的恨天高，折了。暗暗把布展的外包商骂了千万遍，然并卵。我穿着极仙的白裙，抓紧旁边实习助手，看向台下攒动的人头，出糗的明明是我，她比我还尴尬。我指挥她翻出背包的Superga豹纹帆布鞋，迅速换了重新上台。新品介绍结束，助手满眼佩服，我冲她一笑：掉鞋跟儿，姐是老司机。02我发育得特早，五年级大姨妈光顾，六年级胸胀痛要用药热敷。初二时我妈非常开明得认为女儿要富养，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内陆城市的“富养”，无非就是买了块表——当然那时这句还不是粗口、QQ头像还是鸡蛙兔、下线还说。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小心翼翼地戴表，我妈却把魔爪伸向我稚嫩的扁平足。于是第二天我踩着双登云方跟鞋，硬把五分钟上学路走成了漫漫长征，男孩裹着汗臭席卷而过放声嘲笑，女孩捂着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就爱臭美了，怎么着吧！放学回家，我开始在筒子楼上上下下走来走去，门洞下棋的大爷一度以为我丢了贵重东西。半月后我健步如飞，一年后我看着当初的小婊砸们穿着高跟鞋，走得跟断了腿似的，自己像公主高傲地旋过。后来松糕鞋开始流行，最厚的地方8公分，细细的鞋带交叉在脚背上，美得不要不要的，但头一次穿我就崴了脚。我躲在屋子里默默地哭了，如果不是爸妈双双下岗，就不用搬家，也不会出门走烂泥路，下雨时自行车碾过的痕迹干了后凹凸不平，自问驾驭得了高跟鞋的我就这么摔倒了。我翻出床底下落灰已久的帆布鞋，低头一瘸一拐地走，看五颜六色的松糕鞋欢快地经过。我开始讨厌那双松糕鞋，某天放学后实施了蓄谋已久的犯案，用尽力气拿着钳子扯断了三根关键部位的带子。很久以后，我都很难忘记我妈看到那双鞋时的神情。直到上大学，我都没有再穿过高跟鞋。03初初离家的女孩们花枝招展，荷尔蒙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或含羞或恣意地喷洒，就如同开春的动物世界。T恤仔裤外加破旧的帆布鞋却成了我的标配，刚剪掉长发时，身后常传来俩字儿：帅哥。我可以潇洒地走进教学楼，无视身后因衣冠不整被拦下的人字拖糙汉、凉拖美女，可我也没有男朋友，谁会喜欢兄弟呢？大三时我学会了喝酒抽烟，某次喝醉坐在操场上吹冷风，像个傻逼一样在帆布鞋面上捻灭了烟头，留下个灰黄的破洞。我想，我该换双鞋了。周围人开始做家教、发传单、当导购，像极了巢内战战兢兢的雏鸟，拿着微薄的钱时却欢欣雀跃，给自己或女友买着美X莲、卡X兰之类的廉价化妆品。彼时，我已长发及腰，穿着低领衫过膝裙，踩着尖头细跟鞋，逃课晚归做兼职，游走在大学城外的每个网吧，熟知某老板抠门篡改系统偷上机时间，听惯某网管讲不痛不痒的荤段子。因为，我穷，我缺钱。工作不计时，交通费报销，每月一千的工资，月末还能令室友羡慕地搬回半箱康师傅桶装面。不过，我做的是正经工作，游戏地推——找网吧安装游戏客户端，周末招些女孩陪玩家打游戏，升级送方便面。有美女、有免费食物，网吧里哪个荷尔蒙泛滥的男孩会拒绝？因超额完成指标，区域小主管给我加了两百块钱，那天我去市中心步行街吃了份三十块的四喜馄饨。馄饨很香，我吃哭了，应该是辣的吧。回学校路上满脑子想着怎么拉网吧安装量，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左脚鞋跟应声而断，来往的人没有驻足，但我听得到细小的笑声。你们笑吧，至少我没哭，至少我兜里还揣着一千一百七十块钱。我倔强地努力维持平衡，像依然正常穿着高跟鞋，撑到学校堕落街的修鞋摊，老板再三保证他修得比马打的蹄还结实，然而几天后他就被啪啪打脸。当我愤怒地推开网吧老板放在臀部的咸猪手时，踉跄着摔倒，鞋跟毫不留情地断掉。我明明没做错什么，却狼狈地逃走，身后传来粗鄙的笑骂声。进入校门的瞬间，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我买了束白菊，拎着瓶酒去了学校后山，爸爸病逝后的半年来，第一次真正哭出声。回宿舍前不顾旁人的诧异，我把拎着的高跟鞋扔进垃圾桶，翻出帆布鞋，换回T恤仔裤，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电话告诉区域小主管我不干了。是的，我不干了。我只是想要份能够温饱维持生计的工作，但却忘了故作镇定笑得风尘不适合我，也忘了眼前的小利不足以改变以后的生活。帆布鞋破了洞，却能时刻提醒我犯过的错，依然晚归，换成了宿舍、食堂和教室，拿到保研资格那天，一百五十人的大课堂里，半数人不认识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04后来我遇到了爱情，谈起了双城恋。二十九块钱车票的绿皮车经常没座位，我站着看破洞的帆布鞋打发时间，有时候自己都会被逗笑——我用丙烯在洞上画了个烧焦的太阳，还有一只烤鸡。半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爱情里的他才是那只鸡，烤熟了，飞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想要个女朋友，我说那我算什么，他说朋友眼中穿了他衣服的兄弟，于是我见到了踩着高跟鞋长裙纤纤的小师妹。那一瞬间，我想换上高跟鞋小短裙告诉他瞎了狗眼，我也恶毒地诅咒小师妹崴脚断跟。低头看鞋面的洞，我留下一句话：姐穿高跟鞋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回自己的城市后，我第一时间买了双新鞋，匡威经典的低帮红蓝边，鞋面洁白如雪，仔细地将旧鞋放入垃圾桶，就像当初扔掉断了的高跟鞋，只是这次多了几分仪式和感激，是时候跟过去告别了。研究生虽然枯燥乏味，我却没有再谈恋爱，我相信老天既然创造了一个喜欢帆布鞋的我，就一定会创造个喜欢“喜欢帆布鞋的我”的人。毕业找工作面试，室友硬逼我换上她的高跟鞋和套装，惊讶地感慨我的女人味。镜子里淡妆轻扫红唇奕奕的女孩，却令我浑身不自在。我拿到了两个offer，国企银行和私企互联网，年薪不菲不相伯仲，导师室友纷纷给我参谋未来发展，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私企。我从没告诉别人，打动我的其实是HR电话最后的无心之词：面试穿随便自然点就好，不用穿正装。两家企业都在同一个酒店面试，先面完国企换回便装，脚挨到帆布鞋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以为自己会做个朝九晚五的产品策划，却阴差阳错成了商务拓展，参加各种新品推介、媒体见面、商务晚宴成了家常便饭，旅行箱装着正装礼服高跟鞋，但也一定有双帆布鞋。现在我家里衣帽间摆着两个鞋柜，每个三层，从Superga的时尚豹纹、到Keds的小清新、Ethnies的运动款……排满了各式帆布鞋。“老婆，Superga又上新了，我已经帮你预订了。”老公从身后圈上来，蹭着我的脖子无比温柔。终于，我也等到了那个喜欢“喜欢帆布鞋的我”的人。姑娘，鞋跟儿掉了，也许说明根本不适合你，穿高跟鞋的人生固然很美，但谁痛谁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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