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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还是得休息一会儿,阿兵和老刘把铲子扔在一旁,坐在土疙瘩上抽起烟来。两人在这里用废木头生了火,橘黄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也使其发紫的手终于得以舒缓。老刘吧嗒了两口扭头问阿兵,把你手机里的片子拿来看看?阿兵回答,没了,前段时间回家时全删了,小孩爱玩手机怕被他不小心点到。老刘说,那你再下几部。阿兵回答,这儿没网下起来太费流量,下班后到镇上找个地儿再说。等到烟屁股快烧到嘴唇时,两人才起身往坡下走去。
这是一处新开的工地,坐落于小镇低洼处的一隅。面朝一条河,河床里因被人为拓宽而失了水迹,惟留些灰白的石头及枯黄的杂草;背靠一座山,省道凌厉地在山腰上削了一刀,道路一侧陈列着一些门面,往下的梁子上还有几家农户。工地内的基坑挖了足足有4米深,可还是架不住从下往上源源不断地泛水,导致坑底到处积着水洼,像是沼泽一般。
阿兵和老刘穿着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边坡下走去。时值深冬,整个天空都被冻住了,看不见云、听不见风,也不下几滴雨、飘几朵雪,若不是机器还在运作,人还在走动,便会产生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在一片灰蒙蒙之中,挖机仍“吱呀”着奋力地掘着集水坑,阿兵和老刘则沿坑底边刨着水沟。出的汗像冰凌一样挂在脸上,冻得只叫人心发慌,老刘对阿兵说,我脑壳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直往天灵盖上顶!阿兵哆哆嗦嗦地回答,咱们还是去缓一会儿吧。两人遂又回到土疙瘩上烤火去了。坐定没多久来了个人,是工地上的负责人之一赵经理,他给两人各发了一支烟,笑嘻嘻地说:“搞咋样了?今天搞得完不?”阿兵接过烟点上后说:“搞得完个逑!这么大个坑让人挖一圈水槽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去,你把挖机调来顺着走一圈哪费得了这么多劲?”赵经理有些无奈:“不是我不想,是搞不了!基底标高都定好了,挖机过去一刨又有了大误差,一切又得重新来。”阿兵有些疑惑,赵经理接着说:“边上可以动,里面不能动了,用人力毁不了里面。”赵经理又给两人上了烟,说道:“我看你们挖了一半多了,现在还早,你们赶一赶再加个班应该能完成。今天做完了后面几天你们只需要把集水坑里的水抽走就行,不是啥费力活就相当于放假。这样总行吧?”阿兵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刘回答道:“可以。”赵经理离开后阿兵向老刘抱怨道:“这个小逼崽子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这么冷的天还要泡在水里,让他去干一下试试?!”老刘说:“小赵人不错了,还看得起我们这做苦力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管那么多干嘛?”阿兵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得了别人一丁点好处就蔫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刘没搭理他,起身下了坡。夜里七点他俩终于把全部的沟槽挖好了,阿兵累得不想动弹,老刘却很兴致勃勃地鼓动他一起去镇上,说是吃点好的喝点酒犒劳一下。阿兵心里知道老刘还想干什么,却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抓起手机随他出了门。
遭了魔障般,水怎么抽都抽不完。抽水机抽一点,外面渗出一点,水沟里又积攒一点,紧接着集水坑里又充实一点——像是无止境的循环。阿兵和老刘一大早就守在水坑旁盯着看,可到中午了也没见水位有什么大的变化。赵经理有些着急,他在水坑边瞧了又瞧,便下令让挖机再在另一角挖出个集水坑,多调用几台抽水机一起抽。挖机沿着边坡下未处理过的土层缓缓开进,铲斗“吧唧”一声嵌入地皮,而后在机械臂的带动下提升,一大片泥泞的黄土就被刨走了。赵经理站在一旁看着,突然从坑内传出异样的响动,伴随着“刺啦”的噪音,一截黑黝黝的断木挂在铲斗上被提了起来。赵经理抬手示意挖机师傅暂停,紧接着上前往里探了探头,见到的东西让人大吃一惊——虽然只露了半截,但其形状和结构怎么看都像是棺材。赵经理陷入了迷茫,他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思前想后,他决定把情况上报给领导,但又害怕自己看走了眼,便让挖机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其周边的杂土。果不其然是一口棺材,虽有泥水浸渍仍挡不住其周身黑得发亮。顶部已被挖机掀掉了一小块,使其棺盖上的龙纹图案有所缺失,若仔细端详还能发现其两侧附有镂空祥云装饰。
消息不胫而走,午饭刚过没多久,本工地的人员、隔壁工地的工人、拉砖拉泥土的司机、做饭的师傅以及梁子上的居民都凑了过来看热闹。有人站在基坑上,有人靠在围挡边,更有甚者亲自下地来观看,是拦也拦不住,撵也撵不走。赵经理在一旁接电话、打电话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这些来消遣的人,他们则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有个工人说:“打开看看呗,说不定陪葬的还有啥宝贝。”
跟他同行的人说:“这不太可能吧。”
工人反驳道:“前两年我几个兄弟做活时挖到了个老坟,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嘿,藏着些金银首饰。工头私下跟他们说,‘这事就咱哥几个知道,一人分一点算了。’卖的钱抵我做几个月工呢!”
同行的人说:“这等好事我咋没碰上。”
工人兴高采烈地指着棺材说:“看这成色和造型,一般人是躺不起的。估计里面有狠货。”
同行的人打趣道:“那你下去把它撬开看看呐!”
工人有些沮丧:“这是别人的地盘,哪能呢?”两人唏嘘一番,摇了摇头,眼中尽是遗憾与不甘。
矿车司机搭讪道:“刨人家的坟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别动什么歪心思。”二人没搭理他。
做饭师傅说:“哎哟,还是赶紧另找个地儿埋了吧,搁这下面我瘆得慌。”他们仨对着做饭师傅嗤嗤地笑了笑。
有个居民说:“没想到你们竟然挖出个这玩意儿。扰了我们活人清净不说,连死人都没放过!”
另一个居民附和道:“说得在理。一天到晚‘叮里咣啷’响个不停,还烟尘弥漫的,我家种的菜叶都糊上了砂浆,叫人怎么吃?”
第三个说:“造孽哟,挖出个寿材可不是什么什么吉兆,怕是以后要么出事故、要么房子盖不起来。”
其他居民接起了话茬:“绕路要绕很远”、“影响我做生意”、“征迁款还没给全”......
还未等人们议论出个所以然,赵经理就收到领导通知说,公司已派人过来看现场,解决方案你们自己商议决定。来的不是别人,是该工地的另一个负责人望经理,他还未下地就冲着围观人群嚷嚷道:“都哪来的街溜子,闲的没事干看什么热闹?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快滚蛋!”人群不为所动,他边走边没好气地说:“他妈的随逑你们便,反正老子已经报警了。”人群便稀稀疏疏地散开了。
望经理戴着一顶毡帽,裹着一层大衣缓缓走了下来,对赵经理埋怨道:“这么多闲杂人等围在这儿你也不管管,出了事你负责?”赵经理脸色微变,回答道:“先前忙着汇报情况,正准备驱散的。”
望经理站在坑边,明知故问:“出了啥事?”
赵经理有些不耐烦,指着下面说:“你自己看。”
望经理瞅了瞅,戏谑道:“不就是口棺材么,找两个小工搬走了事。”
赵经理说:“不敢乱动,要是文物就麻烦了。”
望经理说:“你信我,文物埋不到这儿。”
赵经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做工这么精细的棺材本地十分少见。年代我看不出来,但贵重与否我拎得清。”
望经理说:“这棺材黑漆还没掉干净,年代长不到哪去,一块朽木也没什么价值。”
赵经理说:“我认得,这是黑檀木,一般人家用不起。可以问问周边的住户看有没有知道的,如若不知便可断定其来路不浅。”
望经理不以为然,说道:“何苦费这么大劲?这种事我可碰见了好多回,这荒郊野岭的,周围也没有名胜古迹,挖不出什么宝贝。”
赵经理无奈道:“稳妥起见还是先留着不动吧,我提议联系文物局来鉴定一下,后续什么情况再说不迟。”
望经理有些恼火,说:“你是书读得太多读迂腐了?扯着一根筋不放,几分钟解决的事非得绕一大圈子。我干了这么多年工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倒是你这小辈装起骨干来了。按我说的搞,出了问题我负责!”
赵经理强忍着怒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想逞英雄,只是想按规矩办事。望经理你是老前辈,按辈分该管你叫叔叔,我尊重你的意见,希望你也能尊重我。”
望经理用余光扫了周围一圈,随后指着水洼诘问道:“好好看看你之前的解决方案,让我怎么去尊重你?基坑挖了两个月了,还是这个逑样,你是在造水帘洞啊?早按照我的方案搞,现在楼房至少两丈高了,猪八怪戴眼镜,你装什么专家呢!”
提到这事赵经理立马控制不住了,青筋爬上了他的臂膀,他向前一步逼近了望经理,红着眼吼道:“还不是你这个王八蛋从中作祟,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头!”
望经理丝毫不示弱,向前一步的同时推了赵经理一把,轻蔑道:“自己没干好怪我头上了?怎么,还想来揍我?来啊!”于是赵经理就给了望经理一拳,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此时此刻,他们俩就像是两条锅里的黄鳝,纠缠、扭曲,在“热油”里滚来滚去。一旁的工人见状不妙,赶忙涌过来把他俩撕开。望经理被人搀回办公室,他踉踉跄跄地边走边口出秽言;而赵经理则满脸泥水的瘫坐在地上,仍是气得发抖。
赵经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活脱一根烟囱,把自己熏得直咳嗽。终于冷静下来了,他默默地去水龙头旁洗了个脸、冲了冲衣服,随后走进了办公室。望经理脱下毡帽露出了锃亮的光头,正气鼓鼓地喝着茶水,看见赵经理进来了,便把头扭向一旁。赵经理吁了一口气,上前给望经理斟水,然后坐在了他对面打开了话匣子:“望叔,我刚才在下面好好地反省了一番,我确实偏激了,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望经理眉头稍微舒展了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赵经理接着说:“之前的事也是我不对,我若是听你的也不至于现在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排水。”望经理把脸扭了过来说:“你知道就好。”赵经理敬了一根烟说道:“水一直排不出去不是办法,我也深知耽误不起了。还请你给我个机会,把最新的地勘报告传我一份,我们一起来研究研究。”望经理有些心虚地问道:“管资料的没给你?”赵经理回答:“我问了好多次,都说我手上拿的就是最新的。”望经理佯装愤慨地说:“真是吃白饭的,正事不干一件!”赵经理表示赞同:“确实。”望经理顿了顿,接着说:“勘察设计院那边一直是我在联系,你不用着急,我尽快跟他们沟通。”赵经理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望经理说:“以目前这个状况来说,有没有新地勘意义不大了。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无非就是再挖深或者回填,按照我的方案可以尽可能补救。”赵经理欠了欠身子,有些不平静地回话:“没问题。”两人把烟抽完了,赵经理见气氛有极大缓解,便开口问道:“望叔,这棺材的事怎么解决?”望经理说:“你怎么想的?”赵经理顿时喜笑颜开:“你看这样可以不?咱们俩折个中,文物局还是叫来看,不是文物就立马处理掉,是文物让他们拉走研究。耽误不了多久。”望经理妥协了:“就这么办吧。要是他们赖着不走我可就要撵人了。”赵经理打包票似地说:“应该不会。”随后他又起身拍了拍粘在望经理毡帽上的灰,满脸歉意的问道:“望叔我刚才下手重了些,不知伤到你没,要不要去看看?”望经理打趣道:“我还硬朗得很,你怕是要去看看吧!”两人哈哈大笑。闲聊了一番,赵经理跟望经理告别,说道:“望叔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估计明天中午才能来工地,就麻烦你守一下了。文物局那边不用你操心,我去联系,他们来之前还请你做好保护。”望经理摆摆手说:“出了问题我负责,你去忙吧。”
出了办公室,赵经理把先前仔仔细细拍的棺材照片发给了一个在外地做文物鉴定的朋友,得到答复后他便拨通了文物局的电话,对面说第二天一早派人来看。他又叫来几个工人用薄膜罩住了棺材并在周围设置了挡板,并像模像样地在坑边立了块警示牌。随后他给领导汇报了解决方案,并说明自己有私事要处理只得让望经理守着。这边刚挂掉电话,赵经理就出了工地去宿舍找到老刘,邀他一起去吃个晚饭。
赵经理和老刘去了镇上最豪华的酒店,四菜一汤加两瓶好酒,两人从傍晚吃到了夜色沉沉。酒劲上来了,赵经理诉苦般地对老刘说:“唉,现在这工作不好做啊。一心一意地做了好多事,却尽是白费功夫。”老刘嘟囔道:“可不是嘛,我们这做长工的也难搞。”赵经理拍了拍老刘肩膀说:“咱都一样,我能理解你老刘,你也要理解我呀!”老刘拍了拍胸脯并给对面竖了个大拇指,说:“赵经理你天天守在这儿,做事踏实认真;对我们没也得说,看得起!我也知道你的苦处,所以甭管你安排我做什么事我都没有过怨言。”赵经理端起酒杯,醉眼朦胧地说:“好!我敬你一杯!”两人将酒吞下肚后,赵经理给老刘夹了一块肉并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老师傅,直爽不做作。今儿个我只喊了你没叫阿兵,那小子太油,跟他玩不来。现在整个工地只有你愿意来跟我交心喝酒了。”老刘听到这话涨红了脸,连忙给赵经理满上,二人一口喝完。赵经理捂着肚子打了个酒嗝,点起烟吞云吐雾,脸上显露出愁云惨淡的模样,半晌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老刘试探性地问他:“咋了,喝多了?”赵经理回答:“没有,在想事。”老刘笑道:“我估计你也是有烦心事,不然咋要酒喝呢?”赵经理接着叹气:“不好解决啊!”老刘偏头说:“是挖出来的那玩意吗?”赵经理点了点头,气急败坏地说:“我想砸了它!”老刘怔住了,问道:“那玩意儿看起来不像寻常之物,说砸就砸?”赵经理摇摇头:“你是知道的,我耽误不起了,这么个玩意儿放那不管,后续工作开展不了的。我想来想去就只能这样了,可这种活谁愿意去干......”老刘瞬间明白了,他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赵经理随即目光炯炯地望着老刘说:“老刘我信得过你,干起来也费不了多大劲,况且大半夜的也没人知道是谁做的。”老刘说:“别人我倒是不怕,可那玩意儿......那玩意儿晦气啊,我去砸了人家的窝怕遭报应!”赵经理再一次请求说:“算我求你了,这回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事我不好亲自做!”老刘有些动摇,烦躁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声也不吭。
赵经理无奈地说:“唉,不愿意做我也不强迫你,毕竟这事搁谁身上都膈应得慌,咱也不提了。老刘,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找个地方给你放松一下。你也别多心,以后咱俩还要经常在一块喝酒呢!”老刘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血液开始沸腾起来。赵经理把老刘送进一间小旅馆后,打了个电话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没过多久老刘的房间里就来了个20多岁水灵灵的大姑娘,在微光下显得十分妖娆。老刘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像啃白萝卜似地啃了起来,不一会儿脊背上就布满了酒汗,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直往天灵盖上顶。完事后,老刘心满意足的出了旅馆回到了工地。趁着夜深人静,他悄悄地溜进杂物间寻得一把斧头。
是夜依旧阴冷,天上看不到月亮也瞧不见星星,周围也枯燥得没有一丝声音、一点光亮。老刘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提着斧头,脚穿长筒雨靴,慢慢地踱向棺材。他把斧头小心翼翼地扔进坑内并跳了下去,激起的水声吓了他一跳。缓了一会儿神,他便用嘴含住了手电,双手握住斧柄用力往下砍去。“喀嚓”几声响后,薄膜破了皮随之棺材盖上也多出了几个豁口,老刘照着亮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便爬了上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紧张过度,他竟觉得不远处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看,霎时间汗毛竖立,吓得他丢下斧子慌不择路地逃离了工地,丢了魂般奔回宿舍钻进了被窝。
翌日早晨文物局那边来电话说就快到现场了,工地上有人不?赵经理在床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回复道,我今天上午有事来不了,望经理应该也快到了,你们跟他对接。望经理和文物局的人几乎同时到达现场,他们看见棺材时简直惊掉了下巴:塑料薄膜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棺材盖被撬开滚落在一旁,里面尸体的嘴已经错位,手腕、脚腕的骨头也折断了。文物局的人一脸错愕:“不是叫你们保护好么,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望经理说:“先不说这,你们去看一下是不是文物。”几个工作人员对着棺材又看又测,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天后,领头的对望经理说:“初步估计是明清之间的墓葬,墓主尚不确定,有一定的考古价值。”望经理有些慌了,连忙问:“你确定?”领头的笃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是专业的。”望经理蒙了,又问道:“那怎么办?”领头的说:“这棺材明显被人扒过,嘴里含的玉、身上戴的环都不见了,赶紧报警。”望经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蹦出几个字:“咱私了。”领头的说:“私了?这是文物你怎么私了?”随后就报了警。
赵经理接到望经理电话得知情况后,惊得从床上蹦了下来,心里暗骂老刘这家伙做的这么绝真不是个东西!他立马给老刘打“你在哪?”老刘回答说:“我还在宿舍。”接着问:“你昨晚去啦?”回:“咋没去,我对着它劈了三斧子哩!”又问:“东西你也拿走了?”回:“啥玩意?”赵经理不耐烦地吼道:“我是说你把里面的东西也偷走啦?”老刘不可置信道:“啥?被偷了?”赵经理说:“你要偷了就直说,不要遮遮掩掩的!”老刘直呼冤枉:“我没偷!劈它我都怕得要命,哪还敢把它弄开?”赵经理又吼道:“昨晚就只有你去过,不是你还能是谁?”只听见电话那头老刘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我要是偷了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好死!”赵经理语气缓和了些,问道:“你真没偷?”老刘咬牙切齿地回道:“偷了我生孩子没屁眼,出门被车撞死!”赵经理思索了一番说道:“你是个老实人我信你,但你也要听我的。这几天就别去工地了,回趟家好好休息几天,工资我也给你照发。”老刘十分不解,说道:“我没偷没抢,有啥见不得人的......”赵经理打断了他,说道:“老哥哥算是我又求你一次,这样对你好对我也好。回去吧!”
安排好老刘的事后,赵经理忍了忍还是在中午赶回了工地。围挡边、基坑上又站满了人,望经理在陪着侦查员拍照取证,文物局的人在一旁进行抢救性挖掘的准备工作,还有几名干警在搜查各个角落。赵经理一脸关切地加入了他们,忙问侦查员:“怎么样,有线索了没?”侦查员回答说:“只在丢在一旁的斧子上采到些指纹。”望经理问道:“那还得多久才能破案?”回答说:“这个说不准,还需进一步调查。”“我们的工期拖不得啦!”望经理又扭头问文物局的人,“你们搞完还得多久?”领头的回答:“正式工作开展后才能确定。”望经理瞥了赵经理一眼,急躁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摊上了这种破事!”过了一会儿,干警那边有了收获,他们在杂物间里找到了一根沾着泥土的金镯子。望经理随口就说了句“他妈的”,而一旁的赵经理心跳的厉害只得强装镇定。侦查员对他俩说:“我们初步怀疑是你们自己人干的。你们工地上常驻的有哪些人,把他们都叫来。”赵经理说:“长工有老刘和阿兵,小工有......不过老刘昨下午就请假回家探亲去了,应该没他什么事。这几天没什么活,阿兵估计待在宿舍,小工们都站在上面看热闹。”望经理咧着嘴恶狠狠地说:“老子去找阿兵那小子,他要是没在宿舍就有的看了!”
阿兵竟然开了门,他睡眼惺忪地给望经理沏了茶,并问道:“望经理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是自己去还是我让他们来找你?”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别给老子在这儿装蒜!说,剩下的东西藏哪了?”
“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马上把他们叫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说清楚呀!”
“棺材板被人掀了,里面的东西被偷,这种事只有你这逼崽子干得出来。”
“胡说,我没有!”
“还狡辩?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干的那些丑事我一清二楚。电缆你偷过没?钢筋你偷过没?连砖头你还要偷偷摸摸捡几块走。我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跟你计较。”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刨别人坟我可干不出来。”
“还有你干不出来的事?你之前还睡了别人媳妇,他丈夫我可熟悉了,当地有名的恶罗刹,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儿混了。”
“我......我......”
“我什么我?还要我继续说吗?你不光睡了她,还让她怀上了,她丈夫还以为是自己的,高兴得很呐!”
就这样阿兵怂着个脑袋跟着工友们一起进了派出所。侦查员对赵、望两经理说:“不是怀疑你们俩,还得麻烦你们也过来一下,按程序办事而已。”派出所内,警察对这十几号人一一作了询问并采集了指纹,只有阿兵的指纹与斧头上的指纹匹配。阿兵见状只得承认说是自己干了这事。坐在后悔椅上,警察问,有同伙吗?阿兵回答,就我一人。警察接着问,把其他东西藏哪了?可阿兵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审讯陷入了僵局,不得已派出警察向半山腰上的住户展开寻访。
有个住户说他看见了全过程,警察询问情况,他说道:“昨晚我起夜撒尿,正尿着呢听见下面‘咣当咣当’的响,就看见一个家伙在砸棺材。后来......后来......”警察问:“后来怎么了?”住户说:“后来好像又来了几个家伙......年龄大了记不太清了。反正我敢肯定就是他们自己人挖自家墙角。”住户接着说:“警察同志啊,你们可得好好治治这帮畜生,祸害活人不说,连刨别人坟这种晦气的事都干得出来。尽早让他们停摆!”得到这个结果后,警察们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老刘回到家丝毫未感到安心,他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棺材,一睁眼就感觉自己手上挂了副银镯子。晚上睡觉时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被一架穿着警服提着斧子的骷髅追着砍,吓得他险些哭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折返回到了镇上,去了派出所抱着警察就是一顿痛哭,并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阿兵在民警的轮番审讯下也绷不住了,交代了实情。赵经理、望经理也先后被传唤进派出所,所长对着他俩就是一顿臭骂,说他俩简直是瞎胡闹,混淆视听影响办案,恨不得连他们一块儿拘了!
录完口供走完程序,他俩问案子啥时候能结?所长没好气地说,没你们两个搅屎棍应该用不了多久,老实地给我等着别再添乱。两人出了派出所门,四目相对之时感到有些尴尬,只得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二、
白象牙村之前一点也不白净,甚至用杂乱邋遢、乌漆嘛黑来形容也不为过。这里的原住民全是些地道的农户,守着一亩三分地,养着些许牲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一位领导下乡视察的时候路过此地,看见村子里的各幢土坯房没了一点黄褐色,路面分崩离析且牛羊粪随处可见,脊背黑如墙面的汉子打着赤膊像看稀奇般打量着自己,还若无其事地抽着呛人的旱烟。这无疑刺痛了该领导的审美神经,只见他皱着眉头对一旁的随行摆手说道:“整改,整改!”于是不久后村民们的墙面就被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路面也被重新铺了一层水泥,牛羊也被赶进了圈里,勒令它们只能在其内排便。
白象牙村之前也不叫这个名儿,叫大寨村,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此地匪气充盈。不过这里的住户都是一等一的良民,稍微“匪”一点的无外乎是偷鸡摸狗、邻里吵架的闲杂事。村民们终日待在山沟沟里鲜有出去,只道是“不知庐山真面目”,有一次又有一位领导路过此地,无意间扭头一瞥,直呼艳煞我也。随行们正疑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问:“看,那像什么?”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这座山的整体轮廓好似一头大象,其尖端有一块弯曲的巨岩因风化失去植被覆盖而白亮如象牙。领导接着说:“恰巧不巧这山脚下还有一汪堰塘,如巨象饮水,真是美妙绝伦!”而后经过多方面的协调,大寨村正式更名为白象牙村,如此典雅让不少人赞不绝口,只不过“白象牙是啥玩意”的疑问声在该村里经久不衰。
近年来赶上了好时候,各地都在搞开发,白象牙村也被纳入了考察地之一。市、县、镇的领导来了一批又一批,专家团队来了一茬又一茬,在“白象牙餐馆”吃了一顿又一顿饭后,终于是敲定了前期研判、拿下了指标。村书记李德胜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跑回了家,嚷嚷着要开瓶好酒喝。媳妇孙二妮摆弄着剩菜剩饭没好气地抱怨道:“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喝死你算了。”
李德胜被泼了冷水,只得说道:“今天不陪客,我开心自己搞点。”
孙二妮说:“不陪客还喝个逑!真是个败家玩意儿,不想着留着卖出去。”
李德胜说:“上头来消息说咱们村已经被敲定啦!”
孙二妮语调一转:“咱房子怎么赔?”
李德胜说:“不清楚,不过有标准。”
孙二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最好把前几次的酒饭钱也算上,可不能白吃了那么多天现饭。”
李德胜小声嘟囔道:“女人家家头发长见识短,几顿饭值几个钱?敲定了才是大事!”
孙二妮鬼得很,听到了就破口大骂道:“娘的这餐馆合计着不是你开的?吃饭的人来了哪次不是我下厨?你倒好,顿顿给人家优惠、领导来了还免单,人家吃完拍屁股走人了,咱们折了本钱还捡人家泔水吃,脑袋长屁股上去了?还关心起国家大事了,你少人模狗样。”
孙二妮手里拿着锅铲龇着牙瞪着李德胜,像一条恶犬,李德胜蔫了下来丝毫不敢接话,只得默默地踱出房门,点起了一根烟发泄似地猛抽。
过了一段时间,李德胜接到通知要去县里开研讨会,作为村民代表参与规划方案的商议。会议现场领导E首先致辞说:“各位领导、同志及专家,大家下午好!本次会议由我来主持,与会的领导有......与会的专家为......及各级相关负责人。会议主要分为以下四个部分:一,项目选址及可行性研究阐述;二,项目初步设计方案阐述;三,各级领导就相关内容进行磋商;四,资料编制及下一步工作要点总结。”规划设计院的专家对相关情况作出说明后,大家在方案选定上有了分歧。根据先前对该地进行的专业测评,有三个备选方案:1.白象牙村处于断裂带,不远处有天然温泉,可打造温泉度假村;2.白象牙村因“象牙山”而得名,可据此打造相关文化乡村;3.白象牙村地势起伏较小,有山有水有平原,且气候宜人环境恬静,适合打造现代化新农村。
领导D看中了3方案,他说:“我调研时去过不少别的农村,看他们搞的都是千篇一律没有点特色。现在都这个年代了不搞点创新不行,我看就按北欧乡村的那一套来搞,设施现代化,可以引进创意园等新兴行业。”
领导C看中了2方案,他说:“天然优势还是温泉,取水方便且水质尚可,可按照日式风格分别设置室内室外场地,节省成本的同时还颇具吸引力。搞欧美的那一套行不通,建造成本高不说,咱们地方小哪请得动那些搞创意的大佛?”
领导B看中了1方案,他说:“崇洋媚外要不得!既然要开发,就得充分发挥本土优势,和日常生活紧密相连,整那些虚的没有用。白象牙村有象山,咱们又地处中原地区,顺势打造汉文化民俗区是地利人和,且群众有亲切感愿意来。”
领导D有些不满,他对B说:“做成这样的太多了!我们这儿既没有名胜古迹且可考文献典籍也不充沛,单凭一座形似大象的山就能跟‘豫’扯上干系,岂不是牵强附会?”
领导C接着话茬反驳D道:“我看做成欧式更是牵强附会,好端端的中国乡下一隅硬搞成水泥壳子,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中日文化有一定程度上的共性,借由温泉能很好地契合当地的风土人情,让人进入其中不会产生‘文化感知错位’的体验。”
领导B有些鄙夷地问C道:“你的意思是让里面的从业人员都去扮演日本人么?”
领导C回答说:“我可没这样说。按照你这个逻辑,那要是搞成欧式是不是要让人家都把脸刷白并留起大胡子呢?”
领导D连忙搭话说:“不要上纲上线,我们就事论事。我觉得做成日式确实不妥,但温泉这个资源也该利用好,可做成泳池。”
领导B说:“天然地热水还是做成疗养中心稳妥,冠以‘中原传统’的名号。”
领导C也有些鄙夷地问B道:“这不就是大澡堂子吗?”
领导B回答说:“合计着几十年前你没洗过大澡堂子呗!”
领导D说:“时代进步了,大澡堂子也不妥。还是泳池好,能强身健体。”
三人各执一词分不出高下,且话题越来越有跑偏的迹象,这时领导A轻声咳嗽了一下,他们立刻息了声,齐刷刷地望向A。气氛有些尴尬,为打破僵局领导A发话道:“还是该多听听人民群众的意见嘛!李德胜,你作为村民代表有什么想法吗?”
李德胜被吓了一激灵,他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们没啥意见,都......都听领导的。”
“那好,”领导A招手示意李德胜坐下随即又扫了B、C、D三人一眼,“刚才三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都认真听了,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合理的地方。合理的地方我们采纳,不合理的需要进一步完善,所以我认为设计方案的选取暂不做定论,应纳入下一步工作要点之中并作进一步实地调研。接下来我将阐述资料编制及工作重心的内容......”
开完会回到家,李德胜脑子里的“中、日、欧”还在打架。孙二妮问他说:“会开的咋样?”李德胜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各项前期准备工作都搞的差不多了,就是那个什么设计方案还没敲定,一会儿大象一会儿泳池一会儿温泉的,让人摸不到头脑......”孙二妮接着问:“房子的事怎么说?”李德胜说:“给钱或赔房子什么的,我记不太清了......”孙二妮怒骂道:“没用的东西,听个会都听不明白,我去问我哥了。”李德胜忙说:“可别!过两天还会有人下来调研,我会跟你哥见面的,到时候我问清楚。”孙二妮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会后没几天上面下来人了,镇书记孙二娃、村书记李德胜等人陪同。调研结束后,孙二娃对李德胜说:“德胜呐,这次的工作任务非同小可,要重视!领导说还没考察民意,所以你得抓紧时间把村民们聚起来开个会,听取一下对三个方案的意见和建议,做个民主投票。”李德胜不敢怠慢,他采取了一个更加扎实的方法——挨家挨户的去问情况。
到了王二伯家说明了来意,王二伯问:“我那些田咋办?”李德胜说:“田的事你不用操心,会赔钱的。”王二伯说:“我这一辈子都指着种地糊口啊,不种地了我能干啥去?”李德胜说:“不要钱的话重新给你补块地也行。”王二伯说:“那不行,就咱家这地最肥,我舍不得。”李德胜思索了一番,说道:“那你选中原文化,说不定不会动你的地方。”王二伯问:“中原文化是啥?”李德胜回答:“就是种地!”王二伯欣喜地投了这一票。
到了张大哥家,他问道:“房子都是推了重建?”李德胜说:“那不一定,你要是愿意种地估计就把你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了。”张大哥说:“种了半辈子地了,晦气!哪个方案铁定推房子?”李德胜说:“在我看来是现代化。”张大哥又问:“啥是现代化?”李德胜说:“就是你吃水不用上山挑,屙屎不用蹲旱厕。”张大哥说:“那就这个了。”
到了刘小光家,看着屋里破破烂烂连一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李德胜叹了口气。刘小光给李德胜递了根烟,说道:“别的我都不在乎,就想找个安稳点的事做。”李德胜说:“种地你又不想干,别的你又不在行。这样吧,你去温泉做点杂活倒还行。”刘小光眼里泛光,说道:“刚才听你介绍说还有露天浴池?”李德胜笑了笑回道:“还能让你这个臭小子饱饱眼福。”
之后李德胜又折腾了好半天,终于走遍了每一户。他把投票结果整理汇总后交给了孙二娃,孙二娃又交给了上面。忙完回家后,孙二妮就火急火燎地奔过来问李德胜关于房子的事。李德胜说:“你哥他说了,选定的规划方案不同结果也不同。就好比说,选了中原文化就可能大部分不动,选了温泉就可能动一半,选了现代化就可能全动了。”孙二妮有些不耐烦,说道:“选了哪个?”李德胜回答道:“投票刚交上去,我捋了捋好像选中原文化的多一点。”孙二妮问:“你确定?”李德胜说:“数是这个数......唉,听安排吧。”
过了些许时日,设计方案下来了,李德胜看了大吃一惊——乃是“中、日、欧”三者合一。临近断裂带一侧地势较为平坦且离泉眼较近,作为温泉区;中间多有起伏且有象山矗立,作为中原文化区;而一旁皆为丘陵且藏有溪流,建立庭院别墅作为北欧区。不幸的是李德胜一家的房子处在北欧区,需要整体动迁。孙二妮看了补偿标准后直皱眉头,对李德胜说:“咱不能亏了。”
李德胜还在纳闷“中、日、欧”的事,他对孙二妮说:“亏什么?都是一样的标准。”
孙二妮说:“那些不搬的岂不是要赚死了?”
李德胜说:“赚在哪?咱们又拿钱又有新房子住,不比他们强多了。”
孙二妮拍了李德胜一巴掌,怒斥道:“你是个猪脑子!你也不看看才赔得到多少钱?日后这里成气候了,游客不就多了起来,他们不得吃饭住宿啊?他们开个宾馆生意肯定不差。咱们家本来就是开馆子的,有优势。”
李德胜开了窍般直起了身子,然而过了半晌又坍缩了下去,叹道:“唉,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服从安排吧。”
孙二妮嚷道:“瞧你这个瘪犊子样,老娘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李德胜,你赶紧去想办法争取一下,我是不会动了,咱老孙家什么时候吃过亏?”
李德胜搪塞道:“不妥不妥,要服从大局,这种事咱不能干。”
“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嫁给你我倒了八辈子霉,”孙二妮踹了李德胜一脚随后摔门而出,“你不干我自己想办法。”而后她就径直去了镇上,找到了他哥哥孙二娃。
孙二妮对孙二娃说:“哥,咱村里的事确定了吗?”
孙二娃说:“你们家的房子要动。”
“能不动吗?”
“那哪成?方案都下来了,招标也开始了。”
“活动空间还是有的吧!”
孙二娃没吱声。
“哥你也知道你妹妹我这几年过的困难。好不容易盖了栋房子,欠了一屁股债,还要供老二上学、供老大买房。”
“家里馆子生意怎么样?”
“多亏了你们照顾,时不时还有几桌。可你那妹夫就是个榆木脑袋,钱没赚到什么还时不时搭进去一些。说了他也不听,一想到这我就来气!”
孙二妮险些哭了出来,她接着说:“你平时也忙,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你的。你能想个法子吗?”孙二娃转移了话题,说道:“别人家大多是土坯房,你们以楼房标准来赔也不亏。”孙二妮反驳道:“补偿标准我也看了,多不了多少,抵债都不够!再说一搬走我餐馆也开不下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人来吃饭?”孙二娃有些手足无措,说道:“咱先不聊这了,先喝口水。”孙二妮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你怎么也跟我家那个一副德行,我好命苦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倒好,要去养肥别家猪。”孙二娃连忙安慰道:“唉,你别哭。不是不给你想办法,只是办事要讲规矩,对不?”孙二妮撒泼似的把头扭向一旁说道:“装什么正经,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不办我就给爹娘说,让他们评评理。这还不行的话那咱就都别活了,我去县里告你的状!”孙二娃听到这话气得直跺脚,指着孙二妮的眉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冷静片刻后,孙二娃还是妥协了,他说道:“改规划我没这个本事,不过别的法子倒还是有的,我跟县里的有位领导挺熟,可以找他商量下。不过这事办了后你不准再胡闹了,听见没有?”孙二妮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做出承诺说:“只要这事办好了就不闹。”
孙二娃进城后跑了好几圈,终于是把问题解决了。他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孙二妮,说:“你们的产权可以不动,不过房子还是要推了重建。补偿的钱照给,但要抵给重建费用,不够抵的你们自己和开发商协商解决。”孙二妮悲喜交加,不动了是好事,但哪还有多的钱去抵呢?她思前想后,想出了个法子,决定亲自去会会这个开发商。
开发商姓廖,是个外地人,本来觉得白象牙村的项目太过杂糅不好实施而准备放弃的,后来抵不住政府开出的各项优惠条件的诱惑,才决定硬着头皮上。孙二妮借着他来考察的机会把他们一众邀请到自家餐馆做客,她一改之前的吝啬劲儿,搬出了家里最好的酒做接待,让李德胜作陪。李德胜不情不愿地坐在一旁发呆,孙二妮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亲自上阵。外地人不懂本地酒桌规矩,孙二妮借此发挥起来,凭着自己蛮不讲理的劝酒技术及天生的大酒量,不出几个回合就撂倒了几个人。廖总酒兴尚佳,还称赞孙二妮做饭的手艺好,于是孙二妮对他说:“廖总,今天一是为你们接风洗尘,二是还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家房子的事。”廖总醉醺醺地说:“你们房子的事有人跟我说过了。是这样的,我算了下大概还差5万块钱左右。”
“还差这么多?”
“是这个数。我跟你讲,其实你们这块儿的重建房造价不贵,主要是装修贵。你要是嫌多我们可以不给你装修,你们自己找人再做。”
“那不行,光秃秃的怎么像话,自己找人更费劲。能不能便宜点?”
“这可不是我说了算,报价表上写的清清楚楚,必须得按这个标准来。况且现在政府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都是我自己在垫钱推进度,我也不容易呀。”
“镇书记是我亲哥,他跟县领导关系也不错......你看能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说句得罪人的话,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我今天是不会来你这儿的。”
“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几年刚盖了楼房手里没剩多少钱,一下拿这么多我们也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商量余地的话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地马上就要拆了,餐馆也开不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你们项目上做饭就当抵债了。”
廖总盘算了一下,说道:“这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比较复杂倒也需要一两年。”孙二妮接着说:“我还有两个远房侄子之前在工地干过,让他们来给你帮忙,也当抵债了。”廖总问:“之前做什么活计?”孙二妮回答:“一个做了三年的木匠,一个做了六年的大工。”廖总说:“让那个大工来。”孙二妮喜出望外,李德胜听了直摇头。
“作孽啊!人家爹还在住院呢。”待客人走后,李德胜边收拾桌子边叹气。孙二妮不为所动,说道:“他爹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后面的事你也没本事管,滚去上你的班吧。”于是翌日孙二妮就去了她侄子家,她侄子一听要去白干活,十分的不情愿。孙二妮对他说:“去了你们家欠我的2万块就不用还了,也算给姑帮个忙。”
她侄子说:“我出去随便干个一两年也不止这2万块钱呐!”
孙二妮听罢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咋了,长能耐了?吃水不忘打井人,你们现在稍微过好点了就把我这个打井人忘啦?你们最困难的时候连稀饭都吃不上,是谁一担米、一壶油的往你们家挑?你爷爷害病的时候是谁给的医药费,是谁在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还有你结婚的时候又是谁帮你操心置办物件、接客办席?你个臭崽子,现在我有困难来找你帮忙你倒不乐意了?”
几句话把侄子说得哑口无言,他思前想后才勉强蹦出了几个字:“那我爹......”孙二妮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说道:“这你放心,我跟你哥说好了,让他请假照顾几天,医药费我让你姑父去想办法。”侄子终于还是妥协了。
项目如期动工,施工人员、建筑材料、机械设备陆续进场,原本相对宁静的乡村也热闹起来。“北欧区”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只剩下些断壁残垣,“中原区”的房子像是要出嫁的新娘般在被人仔细雕琢修缮,而“温泉区”不远处钻井设备也开始运行了,准备打井铺管。
孙二妮的侄子在打井的队伍中,只可惜因为他是免费干活总被人当做畜生一样看待,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他去做。打井并不顺利,几台机器同时工作,地上被钻了好几个又深又大的窟窿仍没有出水的迹象。无奈之下重新再打洞,可这次其中一台由于超负荷运作致使钻头脱节,陷入了井底。工头问了一圈没人愿意下去捞,他只得找到孙二妮侄子说:“你下去捞吧。这次不让你白干,给你块钱。”侄子咬了咬牙同意了。
洞口太狭窄人下不去,工头调来另外几台机器,沿着原有洞口的边又开了一圈小洞,将其扩展至一人宽。孙二妮侄子的腰上被栓上了缆绳,另一头挂在绞车上,他就这样被缓缓地放了下去。越来越深,光线也越来越暗,他打开头顶上的探照灯,远远地看到井底似乎有什么亮荧荧的东西在闪烁,不禁感到一阵眩晕。终于落了地,他观察起四周,发现井壁上渗出了水珠,像是在出汗一般。他顾不得多想,伸手在稀泥巴里摸索着找到了钻头,并用卡扣把它系在腰间缆绳上。他用对讲机向上面汇报,于是他同钻头一起又被缓缓地拉了上来。
又是一段极为煎熬的旅程——背后被绞车拉着,下面被钻头扯着,让他感觉自己的肚子要被勒断了。突然,他感到一丝不对劲,顺着灯光往下看,只见井壁热得冒气了,变成了汗如雨下,而后又发展为娟娟细流,再后来形成了奔涌之势。他吓得连忙抓起对讲机吼道:“出水了,快拉我上来!”井上的人问:“水大不大?”他带着哭腔又吼道:“快点,我不想死!”于是上面的人赶忙让绞车加大了力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从地底涌出的水裹挟着滚滚热气,呼啸着如猛兽般在霎时间吞没了他。这水越过了岩石层,逃逸至泥层并冲刷之,使洞口发生了塌陷,大量的碎石黄泥掉入洞内,卡住了缆绳。上面的人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动用全部力量,又是挖又是钻,好不容易才把人救了上来。
李德胜、孙二妮得到消息后慌不择路地赶到现场,此时侄子像是一樽泥塑般仰面躺在平地上,还有医护人员在救助。医护人员一边按压,他一边像只青蛙一样鼓着腮帮子吐黄水,不一会儿竟清醒了过来。李德胜在一旁抹眼泪,孙二妮凑到他跟前,他对孙二妮说:“姑,我看到我爷了。”孙二妮轻声对他说:“瞎说什么呢,你爷死了好些年了。唉,苦了你了,医院吧。”被抬走之前,侄子又对孙二妮说:“我爷跟我说,让你们赶紧换个地儿住。”
工头觉得这出水的方式有些邪门,跟往常不太一样,便把情况上报给廖总。廖总说:“你只管按照规划设计做。”于是事故妥当处理后,工作也继续如火如荼地开展了。在“温泉区”,他们对挖出水的井口进行了加固处理并施以配套设施,如今水泵抽出来的水清冽香甜,还冒着滚滚热气;“中原区”的榫卯顶棚民房古朴典雅,并设有良田水车、桃柳花圃,与象山交相辉映,共成美景;“北欧区”更是一派欣欣向荣,现代化气息浓厚的钢结构洋楼鳞次栉比,装点的浅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到村里这光鲜亮丽的变化,李德胜是打心底里高兴,也逐渐释怀了自己家“走后门”的事,而孙二妮则是盯着自家逐渐换新的楼房,欢喜地恨不得抱着大理石柱亲一口。有一天一大早,孙二妮照常兴高采烈地去工地做饭时,却发现新建的白象牙村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废墟,随即她瘫软在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项目就此停摆,调查人员随即介入,不久后公布了结果。“温泉区”由于地下水的采集形成了中空区域,地基承受不住荷载而发生大面积坍塌。“中原区”则因一侧地质结构发生突变而无法维持原状,随即分崩离析。“北欧区”的房子全部依山而建,由于建筑面积拓展需要而挖了山。边坡支护不够完善且象山崩塌,土方滑落使其被冲毁。
李德胜看着分析结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还想回去再看看。回到了村里,他满眼尽是荒芜——道路皲裂、房梁垮塌,连象山下的堰塘也干涸见了底,而那樽形似白象牙的巨岩则默默地躺在泥泞中。
三、
“黑檀木”与“白象牙”的事在坊间多有流传。关于“黑檀木”的后续,有人说窃贼是隔壁工地的两名工人,有人则说肯定不止他俩;有人说赵、望两经理分别因“破坏文物”及“妨碍执法”而被处罚,并且在公司里背了处分,有人则说这是没有的事,他们俩啥事没有仍乐呵呵地做着工作。至于阿兵和老刘,有人说后来阿兵被人狠揍了一顿,折了条腿,再也干不了重活;老刘则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边走边双手合十地自言自语,像是在忏悔一样。而有人持反对意见,说这两人赚够了钱不知在哪逍遥快活呢。关于“白象牙”的后续,人们讨论的总是很模糊:有人说白象牙村后来又被整体修复,勉强回归了原来的样貌;有人说开发商直接跑路导致建了一半的白象牙村被闲置,政府无法接盘便任由其腐朽化泥;还有人说白象牙村的项目根本就还没开始,仍处于准备阶段,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定论。
所谓“舆论不可轻信”自有道理所在——这些讨论多是在茶余饭后进行的,单纯只为了给平淡生活添加一剂新鲜的调料。有人听到后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有人听到后义愤填膺、直抒胸臆;有人听到后习以为常、淡然处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至于其存在与否、是非真伪,却没人深究;更谈不上解决之道了。
有一位在外工作的媒体从业者返乡后听闻了此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便决定一探究竟。遗憾的是,他苦苦探寻了一大圈,仍没挖掘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悻悻作罢。返回大城市后他便继续投入到工作之中,竟没想到遇见了类似的事情:某地要新建一座教堂旨在创立神学院,项目所在地原是一片墓园,墓园一侧还有一座古建筑,人们则在为争抢“风水好”的迁坟名额而喋喋不休......
他思索良久写出了一篇稿子,并冠以“觉醒”的名号。文中有曰:“黑的不总是人心,白的不总是道义,它们交相辉映,促成些怪诞场景。有的人坐歪了屁股,竟还能指点河山;有人自诩行得正,却常常滥竽充数。台上的纷纷扰扰丝毫影响不到台下的喧嚣,囿于生活也好,趋于平凡也罢,不自知地沉浸在看似热烈的氛围里无法自拔。实属遗憾也......”
他投出稿子后不久就得到了答复,回曰:“内容过于偏激,行文以偏概全。望进一步取证后再做修改。”
这篇稿子至今仍没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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