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按语:陪爸走故宫,走出一部家族史。好手笔!那年,陪爸,走故宫1爸来北京不到半年,这几天总张罗回东北。我说,都和妈说好了年底回去,急啥。爸瞪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做梦有个小白人儿和我打招呼让我跟着走,我不能死在北京,订票,我回去!我说:那小白人儿是男的还是女的,长啥样儿多大年纪我和他商量商量。爸不说话。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塞进旅行袋,每天不离手的《学生字典》摆在上面,随时要走的架势。知道是留不住这倔老头儿了。2一早送女儿去幼儿园,我对爸说:今天咱去故宫。“不是刚去颐和园了么?”“颐和园是皇帝的花园,今天去看皇帝住的宫殿。”“皇帝的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大呀多呀一一有九千九百多间呢。”“大、多,也不是你的。”“那,咱不能哪儿都不转吧,回去人家问:老左头你去北京逛哪儿啦?你说啥。”爸没说话。停了会儿他问:“那你调报馆的事儿不办了?”“正办着呢?”“不用找找人?”“不用!”3地铁口距离天安门城楼有很长一段路,和爸走得不紧不慢。爸每天在家附近都要走上一个多小时,时间稍长点儿我就急、就下楼找他接他,每每迎见他,他总是说:找啥,我啥时候走丢过?爸习惯用反问句,换作肯定句就是:我从来就没走丢过!我信!爸十二岁离家外出闯荡,走过很多地方:青岛、烟台、大连、长春、哈尔滨、佳木斯……上小学时,我曾用笔记下爸去过的二十多个地方,拿出去念给小伙伴,让她们一脸地羡慕。后来看书看电影看电视剧《闯关东》,才知道爸走的那条路有多苦多难,那是上千上万山东人生生死死前赴后继走出的逃荒路、活命路!4艳阳高照。毛主席纪念堂正门,长长的参观队伍缓缓走进。参观要先寄存包再排长队。因为要去故宫,怕爸累着,这里只能看看外观了。一转身一一爸呢一一爸!爸背对着我在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爸不能走太快,人多我找不到您。”我举起相机说,来照一张!爸头都没回自顾自地走。爸和妈差距咋这么大呢。早几年妈来北京,带她去哪儿她都惊讶惊喜,看纪念碑“百万雄师过大江”浮雕,妈还感慨万千地说:国家一一多不容易!爸不,走偌大的天安门广场就像转自家门口的三马路。摩挲着汉白玉栏杆,像是在琢磨这用的什么料刻的什么。仰头看纪念碑像是目测这碑有多高。高高的纪念碑下,老爸更显瘦小。我突然想到两个姑姑,爸的两个妹都曾扛过枪打过仗后来又相继转业在大城市当了“官”。小时候羡慕姑姑是“英雄”,还想过爸要是“英雄”该多好啊,可爸的“本人成份”一栏里填的永远都是“商人”。不仅不是“英雄”,爸的境界与“英雄”也相去甚远。有一次爸和本家叔叔喝酒,爸喝多了晃着两个指头说:共产党就做了两件好事,一不让抽大烟二不让逛窑子。共产党为建立建设新中国做了多少好事,爸咋不说呢!爸心里有个“梗”。5“走一一”爸喊我,走下纪念碑台阶,我们直奔天安门城楼。过金水桥、过午门,游人不那么多,要爸歇会儿他摇头,递他拐棍儿他不接。倔老头儿。从山东左官屯走出来,爸一路漂泊,做小生意做泥瓦匠……终于落脚长春,他有了自己的店铺,有了电话电扇戏匣子(手摇唱机)。但是新中国第一声枪响就“惊动”了爸。按说,枪毙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和三马路日杂店店主没半毛钱关系,咋把爸吓成那样?年春,爸关了小店、和妈和姥姥交待几句,逃了一一逃出山海关一路逃到广西南宁他的五妹家。那场运动叫“三反五反”。妈说也不过是天天有人拍门板问当家的在不在,估计也就是进个学习班之类。好多年后也曾问过老爸,如此仓促地“败走麦城”为哪般,爸略显惭愧,说当时不明白共产党的运动是咋回事儿,想去问问共产党(指姑姑)。但很快爸就返回了东北,一定是姑的“劝返”让爸不爽。那一行爸爸的结论是:两个党员(姑姑和姑父)没一个好东西!6过太和门,迎面便是气势恢宏的太和殿。“这是故宫最大的殿也叫金銮殿,先后有24个皇帝在这里登基,结婚典礼庆祝节日都在这儿。”我说。“房子盖了多少年?”爸问。“到现在有多年吧,哦,盖这些房子用了十几年时间。”“就为他(皇帝)一个人。”爸自言自语。太和殿前,几个鎏金大缸泛着紫红金黄的光。指着铜缸外表一道道明显的划痕,我说:爸,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洋鬼子用刀刮去了这上面的金粉。爸不屑:那么点金子能值多少钱。“困卡子那年,三个金镏子(戒指)还抵不上个窝头。”爸说。“困卡子”是指年围困长春。老长春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页,饿死人无数。那年,三马路日杂店店主、“光棍”老爸用几斤高梁米换了一串金镏子,用几斤苞米面救了本家叔叔的命,用几个大饼子换来他的第三个媳妇一一我妈。这之前爸死了两个媳妇。一个死于霍乱,一个死于肿瘤。爸说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他命硬,说他35岁之前不能结婚,40岁之前不能立子,他不信,结果却是……“困卡子”那年爸妈结了婚,爸42岁,比妈整大20岁。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女学生,一个是没文化的山东大老粗,别说年龄差性格差,就那“三观”,差得又何止是一星半点儿。一一咋过?爸和妈吵了一辈子。跳出做儿女的位置,我会说:做夫妻,他们是太不合适!7参观珍宝馆要再买票,爸不进,说他饿了,一定是他看到入口处标的票价舍不得。坐在长椅上爸吃着面包香肠,看他没牙的嘴巴慢慢地蠕动,想起当年饭桌上爸大口大口吃窝头葱蘸酱,吃得那么香,太阳穴一鼓一鼓地,那时爸有的是力气。临街店铺,前店后家,每天天刚亮爸就卸下一块块门板,标有号码的门板整齐地摞在店门两侧。小店人来人往,算盘噼啪作响,发票本一本本用光,钱也“哗哗”进了抽屉。那,应该是爸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爸没想到,年的公私合营会“合”了他的小店,小店入了股,爸成了国营商店职工,用爸的话说是“挣死钱儿”了。51元5角的工资爸一直拿到退休。每月7日这天,看爸准准一分不少地递给妈一沓工资,也总能看到他一脸的无奈。凭心论,爸不适合经商:寡言、性耿、脾气倔。商人该是啥样不知道,但至少不该是爸这样。齐鲁大地自古走出过孔子孟子墨子……诸葛亮辛弃疾,文人武将无数,却少有晋商徽商那样的顶级商人。生若逢时,倒觉得爸应该是水泊梁山上的好汉。可爸偏偏爱做买卖,理由有两个:一、做买卖挣的是活钱儿;二、买卖人最讲信用。第一个理由没人否认,可这第二个理由太不让人服气,坑蒙拐骗的奸商比比皆是。用十个例子反驳爸,爸用一句话回答:那都不是正经商人!没了自己的店铺,挣不到“活钱儿”,老爸一辈子不高兴。8殿堂里进进出出,爸不大看那些牌匾字画金银珠宝铜兽铜鸟之类。他更爱看殿外、看房顶屋檐、看木头榫卯,看是不是“故宫所有的房子都是木结构並且没用一个钉子”。都是木头,着火怎么办?打量着一个个廊柱爸问。有大水缸啊,咱不是看到了吗,故宫有三百多口大水缸呢。爸笑:水缸里的水能救火?“救火,还得救火车!”爸说了个“肯定句”。三辆消防车呼啸着。一把大火烧了爸盖的土坯房,从临街店铺一直烧到后院。邻居们从自家水缸拎着水桶排着队浇,火却越浇越旺,直到消防车水枪喷出倾盆大雨,哗哗哗浇出一片废墟。年的中国,肚子空眼晴绿。那年夏天,我们的家被烧个精光。看着饿成瘦猴子似的我们,爸做出个让妈抱怨一辈子的决定:他让妈辞去了幼儿教师工作。更让人意外的是,爸还让妈把不多的积蓄全部寄给远在上海的姑姑一一爸的六妹。从那时起,时尚又稀罕的上海日用品:手袋、塑料雨衣、书包、针头线脑……源源不断地寄到家,成了地摊上最引人注目的抢手货。妈,成了不折不扣的“倒爷儿”。赚差价在当时被认定是投机倒把,看妈东躲西藏地仍被抓被训,我就委屈就想哭,还想过:在上海的“英雄”姑姑会不会因此受牵连?很多年后出差去探望姑,想问但终也没问。我告诉姑:正是当年那些“邮寄”,让妈赚到了“活钱儿”,让我们清汤寡水的饭桌上有了肉有了蛋,也让爸泥里土里地,又盖起了临街的土坯房。9阳光那么温暖地洒在老爸深蓝色对襟袄上。和爸一起走宫墙路,进乾清宫、交泰殿。见过老爸的,都说爸像电影《青松岭》里的万山大叔。是像!只是爸的目光少了些柔和。特别是他爱瞪眼晴,这让我们哥儿四个都怕,从小就怕。爸43岁才得子,按说对我们该多娇惯,但是不。爸虽未打过我和弟、妹,打哥却从不手软。那次是哥和邻居小孩打仗,大人找上了门,爸一句话不说操家伙就打哥,那叫狠。后来我们集体抗议,说爸不能不问对错就打,再,打一一可以,但不能当人家的面打,不能帮人家解恨。让我们集体抗议的还有那次:街道到处都是大字报,一连几天批斗居委会女主任。我们总婶儿婶儿叫的大嗓门儿主任,被剃光了头,揪着打,血淋淋地。女主任和爸是同乡,夫妇俩一道和爸走出左官屯,互相帮衬着闯关东,有过命的交情。爸一听就坐不住了,说她(主任)是不是地主特务我最清楚,不能让那些人胡说八道。当时哥正用三合板给造反派刻印鲁迅头像,爸让哥停下,让我和哥把他说的话写成大字报,一块儿贴到外面去。和情绪高涨的革命群众“唱反调”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和哥的态度是:坚决不写!爸是真火了,瞪着眼晴“路见不平一声吼”:这还没地场(方)说真话、说理儿了呢!10进坤宁宫,爸的脚步慢了,他不承认累,说房子都差不多不用看了。不服输不服软的老爸,遗传给了我们足够的坚强。从小听爸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事不求人”即做什么都要靠自己努力。等到再长大点儿,对这句“家训”就开始犯嘀咕。事实上爸自己也没做到“万事不求人”,例如:弟报名当兵,因为扁平足眼看要被“刷”下来,爸急了,想“找找人”。平民百姓想找个关系走个后门儿哪那么容易。偏巧爸的一位锅炉工朋友知道招兵的人住哪座楼哪一层。想来画风是这样的:年近古稀的老爸爬上六层楼,找到那位干部,是不是送礼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听懂他的山东话也不好说。就是想不出性耿的老爸怎么能说出求人的软话。弟如愿以偿。爸乐:找对了人,没白跑。只是穿上军装弟都走半个月了,爸仍瞄着柜子上弟换下的棉衣棉裤发呆。老爸,是真想他老儿子了。11来过故宫多少次,唯有这次,满眼的金碧辉煌让我总是想起三马路那片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塌了又起、烧了又建,寒酸又简陋的土坯房,锁住了一家六口人最温馨最快乐的时光。有相当一段时间,我嫌它丑嫌它旧甚至有点恨,特别是临街的出租房,房租没多少,给爸妈带来多少麻烦!不知从何时起,“吃”房租被认定就是剥削。那年爸被外地串联的红卫兵堵在门口,围观的人群都涌到了街上。不善言辞的爸被红卫兵质问:你什么出身?贫农!贫农有你这样的吗?贫农什么样?你吃房租就是剥削!我自己花钱花力气盖的房子让他(租户)白住就是不剥削了?……都要动手了,妈拦不住爸,急得直掉眼泪。谁都没想到,几年后,年,爸把他的门面房捐了,不租了,一分钱不要地交给了公家。爸成了三马路第一个主动捐出自家房的人。爸知道在外地工作的我和部队的弟正要求入党,知道我们都填了表,还知道外调要“调”到居委会。“靠吃房租剥削人”,这一条会不会影响俩孩子入党?为这,爸一一怕了。“不能耽误孩子”爸对妈说。倔老头带头捐自家房,少见、新鲜!街坊邻居,特别是那些也出租房屋的老乡不解抱怨:这上边刚动员你就捐(房),显你老左头积极是咋地。爸传授:先交房叫“捐”,后交房叫“没收”。12御花园苍松翠柏,山石层叠流水潺潺。和爸走在装饰各种图案的卵石小路上,依旧地不紧不慢。“爸看!这路一一好看吗?”“好看铺得挺费功夫呢。”爸说。“爸看,这是金鱼这是鲤鱼。”“这儿还有马、鹿。”“仙鹤、蝴蝶。”“有龙还有狮子。”“这像不像荷花?”“这是个福字?”长长的石子路上,我和爸仔细地看着辨认着。爸的目光,柔和得像个孩子。13和爸坐在离“千秋亭”不远处的石凳上,远处近处的柏树郁郁葱葱,纠缠在一起的“连理柏”更因造型奇特吸引了许多人。“爸,喝水!”保温瓶倒出的水升腾着热气,爸接过杯子说“还是喝开水好,别买那东西,不好喝。”“那东西”是指家里冰箱放的大瓶可口可乐。“嗯,不买。那是同学来串门儿送的。”“手里有(钱)的时候,得想着没有(钱)的时候。”爸又说。爸总嫌姑爷花钱大手大脚,是不是想让我转告劝阻?“还嘱咐我啥,我就听爸的。”爸笑。“爸,回去别欺负我妈!”“谁欺负她!”“你妈一一没那么傻。”爸说。“我妈不傻能跟您过一辈子吗。”想了想我说:妈总和别人夸您,说您不抽烟不喝酒,工资一分不少交给她,还说您勤快闲不住,总干活儿……爸站起来:“从这边回去!”爸柱着棍儿走在前面,走向故宫出口,走得还挺快。故宫外,阳光依旧地好。“爸看,那边是人民大会堂,那边是毛主席纪念堂。今天咱只走了故宫不到一半的房子,下次来一一”我停住了,看了看八十岁的老爸。14爸戴着老花镜在小本子上“写日记”。爸的日记一般不会超过50个字,记他每天走路走到哪儿,买回什么菜,还大多是繁体字。爸只读过一年私塾,解放后进的扫盲班。虽然是“小学文化”程度,但看报纸一点不困难。爸“手不离卷”的唯一一本书就是那本《学生字典》。他不会拼音不会查字典。他是用字典识字记字。方法是:先在字典上找出认识的字,再揣摩出邻近字的发音和意思,拿不准就问我们,告诉他一次,他准记住。“爸一一”“爸,回去别拧着妈来,妈都是为你老好。“爸,您总告诉我们哥儿四个,大的要让着小的,您比妈大二十岁不该让着她吗!”“买东西贵了贱了地也不能挑她,啥会过不会过地,钱不花干啥。”再说,我们都那么有钱!”最后一句让爸笑了。15洗漱后爸躺下。隔会儿,爸抬头。“明天订火车票!”“嗯。”隔会儿,爸又抬头。“你调报馆的事儿,不用找找人?”“不用!”爸累了,一会儿就鼾声大作。爸的日记:年10月9日今天和大闺女去天安门、故宫。故宫有九千九百多间房子,盖的都差不多。爸再没来北京。我再没去故宫。爸去世那年95岁。作者:左春明,长春人,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国教育报记者、编辑,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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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文苑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