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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世录（组诗）

第一页：黄昏中单腿的树木

我肯定和你们有着相同的旅程

最后一缕夕阳被地平线收走

可爱的朋友们。这里的树上挂满瓶子。可爱的瓶子

可爱的在瓶子里塞上物件的人们！

我来自山下

现在那里正灯火通明。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见城市的一个区域

广场上的雕塑

绕城而去的河流。茶馆，眼镜店，水果店，街道角的几株合欢

树下的少年

穿着溜冰鞋滑的一个个夜晚

亲人离世时，送别的锣鼓与唱词。自行车滚动的轮子，院子，院子里穿梭的鬼魂

啊。我看不见了

求你了，不要亮灯。不要在这幽暗的林子里，造一条通往异世的小径

我想回去

我想。早上的那场雨，也该停了

第二页：紫水晶和遍地的银杏叶子

通常我们都不说话，水从我们身体里流过

带走岸边的树木

我一遍遍默写书本上的词语：朴树，水杉，紫楝，泡桐。。。。。

水鸭是水鸭

石头是石头

霜中取火。九月过后，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我把衣服洗濯晾干

我想啊想啊：白昼苦短，光阴昏昏

第三页：途中，飞翔的石头

遇见打铁的工匠，不要说话

遇见兜售香烟的小孩，不要说话

遇见黑牙齿的妇女，不要说话

在这座城市，你的任务是停下，走动，再停下

你可以抚摸街边的雕像

你可以像一枚树叶悬挂在树枝上

在清澈的河边垂钓

在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孩子

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商店的柜台前停下，兜售自己的记忆

但是，只要你一开口

一切就会消失。一切，包括你来到这里的轨迹，带你入城的哑巴

你在来到时，便已经离开

第四页：卸梦馆

你可以询问这个人的姓名，籍贯

你可以给他穿上墨色的衣冠，让他开口回答问题

但他只会反复地说：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整整一个下午，白云在山间游荡，有美丽的动物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它们垂着安静的耳朵。蹄子上长满海藻

也许吧，只要它们张开嘴巴，就会有一条河流献出所有渡口

也许，它们只是在你面前一逝而过，像一条闪电的尾巴。让这一片黑色的森林

在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你可以沿着石阶一直往前走，四周景物不断变换，林涛阵阵，山色浮动

你是一座破败的旅社

里面住着不想离开的人

第五页：桃花驿

“春天是一个蜂巢，我在旅途中

沉重得不想走动。”

有一种酒，它的名字叫：百里杏。酿酒的人，须得翻过九个山头，越过七条河流

在春天结束之前

到达这个叫桃花驿的小镇

那里不产桃花

那里产一种叫“寤蜜”的草，草叶肥厚，多汁

可治头风，助人遗忘

酿酒的人。需在暮春与初夏交接的那几个夜晚

摘下草叶，在石臼中捣碎，取汁，置于竹筒

再翻过九个山头，越过七条河流

他们回来时

白霜遍地，燕子南飞。茅屋里的女人，手和脚俱已长出紫蹼

第六页：灰鹭和白鹭

我们在沙地上走着，我们已经交换过了

我的秋天，和你的秋天

我行囊中的酒，和你行囊中的烟草

这是第几天了呢？你反复说起的羊群，箭簇，服装，市场和花卉

我一样也无法联系起来

我也想告诉你什么；比方说我们脚下的草，头顶的细雨，夜晚的和风

我们眼前跳跃着的兔子，田鼠，和山鸡

袖着手的黑房子

泥土里嘟嘟囔囔的西瓜虫

可是，我每说一个，我们的脚步就删除一个

直到我们在一条大河前面停下脚步，河面上回荡着我们的足音

长着双手的蓝鱼

捂住我们的眼睛：我叫阿梅拉，你们叫阿梅拉

第七页：寻隐者不遇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部落间的长老们，已经厌倦了战争

埋着战士的土地

异常肥沃。上面长着快乐的三叶草

粮仓里重新堆满谷粒

春分过后，田野里突然多了一群极小极小的鸟

它们飞到村里

专门吃人们说话的声音。人们渐渐忘记了词语，改由这些小鸟说话

它们飞来飞去

不亦乐乎。黄昏时分，风鼓艺人在村头的合欢树下

吹起怀念的曲子

星空，这个巨人静静地坐着。河流来了，又走了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黄昏时分，风鼓艺人在村头的合欢树下

吹着怀念的曲子

第八页：落日山庄

他的确已经忘记。作为一个战士

他如何闯过千军万马来到此地

这是一座不快乐的山庄

他有三个女人，七个子女，佣仆无数。每个人都领到了角色

宴会是夜晚的开始

乐人敲响司钟。他却昏昏欲睡：啊，我该清醒地步入暮年

我该在山庄外面的土地上

种上大片杜鹃

在城外三里处开设驿馆，招待迷路的魂魄

他把他的女人招来：说吧，那个附身在此的男人，你们准备如何处置他？

第九页：六月之祭

女子要穿着钗冠和大袖长裙

男子要取字，着儒衣。母亲跪地蓖头，在发尾轻轻点上藿香籽油

喝罢醴酒，要揖谢宾客

口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在房内插满菜花，桐花和飞燕草

宾客们时而赞叹，时而肃穆

六月飞花，农耕宜时，年长者采乌桕叶，制作乌桕团子

壮年人收割细长而坚韧的棕草

编席织鞋，就着暮色，跳起迟日之舞

第十页：栖贤寺

山后有细小的泉水。东厢房的女鬼，切莫打扰她

她有暗绿的手指，将木鱼的声音染成金色

山里有鹿，能发人声

上山的人，要是听到林中有人轻唤你的名姓

千万莫要应声

若是答应，便会拖入幻境：你会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里，在酒馆里，在潮湿的街道上，在窗子里，在垃圾箱里，甚至在流浪猫的脚步中

你会反复答应，直到自己完全消失

栖贤寺。你最终走过的寺庙，你不是女鬼，也不是山中能呼唤名字的麋鹿

你看见的自己

那些翻来覆去的标记：我来过了。我来过了。

第十一页：春山行人

这时，细雨开始飘下。河流开始发胖

泥土松动

似乎有更多人加入了旅途

山岚，村镇，房舍更加远了一些

雨滴圆润。持剑之人，比昨天更加迟钝

他用来听风的一只耳朵

卖给了唠叨且年老的山神婆子

他的另一只耳朵

原本是来抄撰经卷的，现在卷成一团。在菜园子里滚来滚去

现在。他更加相信：毛毛虫，青菜，青菜叶儿，茅屋，茅屋里的女人

它们。

它们都在途中

它们马上就要取代他，去持剑，杀人，喝酒和跳舞

第十二页：蓼莪

“究其一生，我只不过想要找到

更为接近梦境的那间旅舍。”

大部分的时间，房屋们都在计算：雨季的长度，老鼠和猫的产仔期

生姜和棉花

这两种作物中，哪一种更能给人们带来的快乐

家神，妖灵和鬼魂

它们成年累月地争吵，为一段灯芯，一双布鞋，一块碎瓷

它们讨论欲望，白骨和北风，在时间里穿梭

却独独忘记了它们计算的余数：一个陷在梦境里的音符

它能够描写出丝绸，战争和仇恨

它消解，愤怒，叹息且惆怅

它在另一个梦境里，重建了一座旅舍

第十三页：青蛙与吴暮江

它有薄且透明的翅膀

它有一双平足

它笑起来的时候，左边的牙齿要比右边尖一点

它讲故事：在太阳不会落下的山顶，长着宽叶子的棕榈树，那里的少女，名字都叫“绿萝”

她们身材修长，洁白而优雅

她们穿着荭草织就的短裙，在山涧间奔走如飞

你一定要相信它的故事

你在尘世中，会随时遇见它，人群中倏忽而逝的“远”

你遇见它的时候

故事中的棕榈树已经绽开丰润的果实

成群的少女，像云朵一样四处逃散

第十四页：司桥

不要启动这些开关。如果你正在桥上

你会抬起头

看看暮色还在不在？

把你送上归途的村庄，正在被一棵大树吞噬

不要启动，浮在风中的无足鸟

也不要启动，桥头被封印的那一只石龟

如果你正在桥上

你看见的：拎着灯盏的女郎，穿木屐的女郎，站在走廊里的女郎

你看见的：房屋和木头，已经长出耳朵

你看不见的，那些开关会告诉你：冬天已经来了三次，雪落得很厚

孩子们走在田野上

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脚印会被野兔偷走

第十五页：永安村

你会在初春时到达这里吗？

你会骑马来吗？

这里无酒，无故人，也没有开着轩窗等待的女子。这里的女人

不会梳螺旋形的发髻

这里的女人，喜欢结网。她们在林子里结网，在河边结网，在落日斜照的屋檐下结网

在梨花轻轻飘落的夜色中结网

她们的身后

是结了网的土地。长着一丛又一丛造型奇特的植物

金黄色的小蜂鸟在里面做窝，产卵

她们把雨丝缠在身上

把奔跑在泥土里的蛙鸣，想成她们被时间抓走的小孩

旅行者。这是一座寂寞的村子

倘使你来，千万不要打开你的行囊

第十六页：插画里的桐树

被颜料封住的出口。有坏脾气的河流在那一边

有开紫色花朵的桐树

有白墙壁的房屋

有獾鼠，这是一种狡猾的生物，在上古时代，因为偷听了神殿里的秘密

而被拿掉了声音和鼻子

它们躺在瓦砾间，化作被人抛弃的女子。穿宽而幽怨的裙服，怀抱琵琶，指尖上挂满露水

如果你听到了吟哦的声音

那是露水在琴弦上跳舞

被一种叫“清欢”的小昆虫抓住，装在它们胸前的小袋子里

飞到东

飞到西

被颜料粘住，被桐花黏住

第十七页：半坡人

第一个制作出颜料的艺人。还在山坡上唱歌

他把他的歌声涂成靛紫

这是扁豆花，飞燕草和高山蓼的和声

半坡人喜欢颜色

野菊花，绿绒蒿，青莲花是显示可以数字的颜色

他们在陶罐上涂抹

在岩石上涂抹，在孩子的下巴上，鼻尖上，额头上涂抹

在死者的眼睑下面

他们涂上避阳草

在弓箭和匕首手柄上，是莲蓬草根须炼制的褐色

女人喜欢樱桃和黄连

女人有修长的脊背，和温和的笑容

他们不喜欢白色

认为这是一种还未诞生的情绪

他们同样不喜欢白色的骨头

第十八页：渡口

在靠近河边的第一级石阶，埋着一个战士的骨骸

他唤醒河里的水草

到岸上去引诱年轻的后生。年轻人得到的礼物是一只装裱精美的乌木盒子

里面装着欲望，城市和理想

告别时刻是欢乐的

如是初春。桃花飘落，细雨低缓。山青而水秀，你可以看见村子里疏落的灯盏

听到婴儿和母亲的哭声

远方。有身体内悬着一根刺的美人

她手里握着钥匙，据说可以打开，一个人身上所有的锁

第十九页：喜鹊，喜鹊

从傩舞中逃脱的影子，在夜色里飞啊飞

就变成喜鹊

喜鹊有前生的记忆。它飞到屋后的桐树上，它叫：小宝小宝，起床尿尿

它飞到竹子扦插的篱笆上

啄食夜里耗子掉落的粟米粒，边啄边喊：真痛真痛

以前村子里种水稻，也种茭白和茨菰，在山上引水灌溉，五畜兴旺。后来山上泉水干枯

村里的人，外出寻找水源

喜鹊便把自己移植在此。停下来的喜鹊，脚底有河流，它左右摇晃

梦见自己的身子

被木船载走

第二十页：长干

经过春天时，他都会遗失掉一样东西

前年是妻簪花的蔷薇

去年。好友送来紫岚寺中的几尾红鲤，今年只见水草肥美，莲叶田田

鱼已遁地而去

小雪时节。庭院空寂，他推开一面镜子，沿河走出十余里

仿佛闻到酒香

仿佛那酿酒的作坊，就在河的另一处

人影重重

让人心生繁茂。他把前尘往事一一洗濯过滤：这是他年的美酒与毒药

这是他

往昔的背影

与现世的长嘶

这是今年认取的长干道：永夜，欢意。时阴时晴，渐压渐紧的窘迫

第二十一页：喜嫁

应该是一年中

第一个降下白霜的日子

我没法向你描述这样的欢喜

仿佛能把，能把

一个不愿意，不愿意进入梦乡的人，缩成一盏烛火

烛火有燃烧的心思

路上挤满赶路的魂魄，因为疲惫变成冰。冰们幻想有洁白的翅膀，可以很低地飞行

穿过榆树

榆树有记忆

它的婆娘是个丑女孩。颧骨高高，嘴唇尖尖

她在背篓里装上月光，喜欢在野地里赤着脚行走

喜欢偷小孩的名姓

她离开时，春花已经燃烧。河流继续赶路

没人知道她

曾经柔肠百结

第二十二页：夜乌

曾经在此地筑城而居的人

已经离开。

人们从各处来到这里，占星人带来他的罗盘

女巫带来藤蔓和蛇

骑骆驼的商人带来五色鸟和腰肢柔软的女人

他们在城中布下星空

咒语

和梦境

他们在院子里种植葛萝，芨芨草和还魂木

在罗盘上，描绘出星星逃跑的路线

最后来到这里的

是行吟诗人。他说临城俯瞰的月色，是他充饥的面饼。而女人们

裹着柔软的丝绸

在乡愁中，悄悄落泪

（呆呆）胭痕，女。生于70年代，浙江湖州人氏。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绿风》《诗选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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