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是周星驰本人根据李小龙电影《精武门》中陈真去日本武馆踢馆的配乐扩写而成的，由周星驰哼出旋律、指定演奏乐器，黄英华整理记录作出；就此我请教了本片的配乐负责人黄英华先生，谢谢黄英华先生对这个细节的确认和耐心的细节补充。

接上两篇：

谢谢大家对上一篇的支持，「赞赏」、「点赞」、「在看」小目标都实现了！所以我又来更新啦~

上一篇从打戏、人物、音乐和结构四个方面相对详细地分析了《功夫》，而一部电影无论细节做得多好，最终决定电影高度的是它到底想表达什么。《功夫》到底有没有表达出功夫精神？周星驰所领悟的功夫精神到底是什么？他又是如何通过《功夫》表达的？

这一篇主要来回答这些问题。

整部电影里我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只有两个字：“邊度？！”发生在阿星和肥仔回忆小时候被骗买《如来神掌》的悲惨往事后。这句之前他的台词是：“自此以后我知道好人没得做，我要做坏人，我要杀人！”此时，一辆冰淇淋车经过，肥仔立刻被吸引走注意力：“咦，冰淇淋哦！”阿星听到也立刻开心：“邊度？！”这是一场只有10秒的戏，但是我可能反复看了有一百遍也还没有厌倦，也因为看了一百遍，我可以确定周星驰自己配音的粤语原声版“邊度？！”与国语版的“在哪儿？！”有着演出效果上极大的不同。

仔细说一说这场戏，阿星刚刚才狠下心要转变，决定做一个坏人。怎么一听有冰淇淋就不管了？而且肥仔是怎么回事，人家那么认真在和你忆往昔换今朝，为什么一辆冰淇淋车就把你的注意力带走了。再看阿星的反应是不是也心太大了，肥仔真的是当你在放屁哎，你怎么一点也不介意，反而也一脸开心地跟上去问：邊度？！在周星驰的原声里，可以明显听到这句台词语气里突然开心。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在放屁，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呢？因为“装狠很累的”。肥仔根本就不相信阿星会去杀人，阿星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唬烂。杀人？还是冰淇淋比较重要吧，身体可是最诚实的。不然你看看那之后的阿星做了什么？先是和肥仔一起回猪笼城寨想试试杀人，他选择的目标是包租婆。为什么是包租婆呢？好像你上次才被她用拖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哦，是不是换个人更容易点呢？阿星对白里说出来的理由是“那肥婆像杀猪一样鬼叫，死有余辜”。什么时候当坏人杀人还要找一个“死有余辜”的理由了？而且真的只是因为包租婆鬼叫才死有余辜吗？这场戏里，包租婆正在被整个猪笼城寨的人围攻，因为居民们都觉得要赶走三高手的包租婆不近人情（尽管她已经让他们三个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群起而攻击她。包租婆此时还不想显露身份，甘愿做一个坏人，也要把他们三个赶走（出于保护的目的）。阿星选定了杀她，是不是因为多多少少也觉得她不算是好人呢？

结果当然是没杀成，不仅没杀成，是对方还未出手，他就把自己搞到差点没命。再之后呢？周星驰生怕我们不知道阿星谁也不可能杀，安排了他在公车上被四眼仔揍的戏码。四眼仔是一个普通的文员，是看起来最普通的那类人。即使是这样的对手，即使阿星这边有他和肥仔两个人，他们还是说被揍就被揍，毫无反击之力。如果是我妈看到那一幕，她肯定会说阿星这个人“手善”，形容心地善良下不了狠手的人。最终，这一段在他去抢冰淇淋车认出哑女，气急败坏和肥仔决裂而到达顶点，说尽了他的矛盾、愤怒、羞愧、迷惘和痛苦。

但阿星最终还是进了斧头帮，成为了帮派的一员，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他有开锁绝技，是个手艺人。在他被斧头帮的人抓进夜总会的时候，第一个画面是他跟随夜总会的音乐瞪着大开眼界的眼睛跳起了舞，紧接着斧头帮师爷叫他过去，一见面就往他的上衣口袋塞了一叠纸钞，理由是拿去添行头，再之后是让他去挑女人（这段本来有拍，后来删掉了，应该是出于整体节奏的考虑）；正应了阿星向肥仔解释为什么要加入斧头帮：“这个世界，满街都是钱，遍地都是女人，谁能够下决心就可以争的赢，谁能够把握机会就能出人头地，现在机会来了。”可不是嘛，斧头帮老大琛哥一见他就说：“你只是欠一个机会。”“是的！”一个被霸强社会迷惑的青年自此走进杀人的世界。

在《海贼王》里，所有人都在玩海贼游戏——如果谁实力更强，谁就就更接近海贼王，输了就认输出局。但黑胡子处心积虑等了12年，为拿黑暗果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别人都还在遵守规则玩海贼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想明白要赢就是要把别人杀掉。而阿星呢？他生存在一个没有海贼游戏规则的世界，一个你不杀人就可能会被杀的世界。

回头再看那一句满带天真的“邊度？！”。这是一个普通的人，胆小、懦弱、意志不坚定、没那么聪明、没有什么见识、没有好的家庭背景、甚至没有机会当一个普通的斯文人，如果他有什么不普通，可能是他比普通人更单纯、更善良，因而更失败、更凄惨。

在金庸的武侠作品中，常常会有这样的桥段：真正的一代宗师在挑选自己的弟子时，往往会选那些因单纯显得有些笨但心地善良的，比如洪七公选郭靖，比如逍遥派选老老实实磕一千个头的段誉；次一级的高手会更看重天资身形，不管心地是好是坏，比如欧阳锋选欧阳克和杨过。但最终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最终仍取决于他出于什么样的发心去使用功夫。就好像最后杨过之所以区别于欧阳克，是因为在他聪明滑头的背后依旧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

单纯的人在技艺进步这件事上也许缓慢但是扎实，正因为他们自知天资不足所以更愿意下苦功，不会逃避、偷懒，而世间所有技艺尤其是功夫，少练一日就少进步一分，像时间过去一样，无法回头再补。很少有人知道，李小龙也是一个天资不足的人。他不仅有-度的高度近视，还患有扁平足，以致无法通过军队体检入伍。一个走路脚跟不挨地的人却创立了以腿功见长的截拳道，正是由从不懈怠的勤学苦练建立起的。

善良，是致良知。这是中国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主张：每个人都有良知，这良知便是人的本心。人凭着良知，懂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当人从良知认识到一件事是对的，就应当真诚去做；当人的良知告诉人某件事是错的，他就应当真诚地不去做。这样，便匡正了他的事务，同时延展了良知。只要秉着良知去分辨是非、遵行良知的命令，就真的成为圣人了。（以上节选改编自冯友兰著《中国哲学简史》）所谓，致（良）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正是古代四书中《大学》所讲的个人修养八条目。

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这个事，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中国功夫的传承里，对于如何挑选适合练功的弟子、如何磨炼性格不同的弟子以使得他们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这件事上，中国功夫宗师的智慧是在乎弟子的发心，是把对一个人性情上的拣选与磨炼放在了对技艺修炼的前面。一个单纯且致良知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资过人，也可以修炼得道，成为至圣。这个标准非常玄妙：似乎人人都可一试，又其实万中无一。

这是不是就是周星驰所想要表达的功夫精神的起点呢？

但这并不是说，一个心地好的人功夫就一定好过一个心地坏的人。每个人所能达到的阶段都和自己所处的一切主客观条件相关，无法用微观的两个具体的人去对比验证。但至少，在性情上的觉察和领悟会决定一个人能否达到其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

△周星驰的《功夫》里怎么可能没有咏春

在《功夫》里，阿星刚刚破茧成蝶后，可以做到一个人对打上百个斧头帮的喽啰们，但也并不被火云邪神放在眼里，为什么呢？因为阿星使用了一招踩脚趾的招数，快速地把围上来的喽啰们打开。但火云邪神看不起这样的招数，认为“小孩子打架才出这招”。就在他发出轻蔑嘲笑的三分钟后，当他正得意自己能接住阿星的快拳并炫耀“子弹我都接得住……”的时候，他被阿星一脚踩碎脚趾，遭到了第一次重击。

踩脚趾有什么不好呢？既可以快速击退敌人，又不至于要了对手的性命，简单快速好用，正是——当人从良知认识到一件事是对的，就应当真诚去做。但是火云邪神看不起，觉得能夹得住子弹的身手才是高级，不仅输了拳脚，也暴露了自己的无知、狂妄以及永远不会再进步。

△李老师的问题和火云邪神的问题是不是同一个问题？??

再往下走，功夫不断晋升的真正境界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你的欲望是什么？你愿意为你的欲望付出什么？当你随着不断满足欲望而变得无敌时，你会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要成为斧头帮的老大？火云邪神？还是神雕侠侣？还是阿星？阿星比神雕侠侣还要高吗？高在哪呢？

在《功夫》里，火云邪神在被阿星打败之前已经被打败过一次了，就是在与神雕侠侣（包租公、包租婆）对战时。当包租婆用大钟加强的狮吼功后，火云邪神落败了，正当神雕侠侣准备乘胜给最后一击时，火云邪神跪地求饶，包租婆在看到他停下有话要说时就停止了发功，在他说完磕下头后立刻放下了大钟。火云邪神在此时出莲花针暗算才又改变了战局。神雕侠侣的功夫境界正在这里：宽恕。

实际上，这不是电影里第一次展示这种宽恕。

在他们对战前来猪笼城寨暗杀的琴魔兄弟时也是这样做的，当时说话的是包租公：“治好也算浪费汤药了，算了。”这里要特别说一下，国语版这句台词的翻译是“治好了也浪费汤药！算了！”是有一点歧义的，听起来有——就算帮他们治好也浪费汤药，算了别给他们治了的意思。这肯定是不合理的，神雕侠侣的职业并不是医生，没有理由这样说话。这句话的正确翻译是：“（被打成这样）已经是到连治疗都是在浪费汤药的程度了，算了吧（不用再赶尽杀绝了）！”之后，他们也同样宽恕了斧头帮老大及其所有手下，警告一番后让他们安全离去。

如果说练功夫的起点是致良知，是要将功夫用在正道上的话，那么当你练到有一定的成绩后，面临挑衅和邪恶，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宽恕。就是即使你有能力把对方杀死，你也不能选择杀人，因为如果你杀了人，你就和邪恶之人没有什么两样，你就掉入了杀人的世界里。这和现代法律所倡导的是类似的，当你或你的亲人被坏人犯罪而受伤害甚至死亡后，即使你有机会复仇也不可以伤人甚至于杀人，只能将罪犯交给法律制裁，否则你也同样犯了罪。

为什么宽恕是功夫精神里的重要境界呢？

因为会功夫的人，在技术上相对容易实现伤害人乃至杀人。相比一个不会功夫、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个有能力杀死别人的练家子，在控制自己不使用武力、不杀人这件事上更困难些。越是功夫练得好，所面对的这种控制自己的困难就越大。他或她要对抗的不只是与其站对立面的别人，更是与其站对立面的有欲望、有尊严的自己。就像火云邪神，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东西对他来说都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如果他想作为一个善良的人生活下去，完全可以成为另一个包租公，在乱世中守护另一个猪笼城寨，得到自己的快乐和安宁。但他不仅不善良，他也被自己极致的功夫所引发的极致欲望控制成为一个“非正常人类”。他绝不宽恕，不宽恕别人，也不宽恕自己——他一定要杀死所有能找到的高手，否则他情愿选择被高手杀死。

神雕侠侣宽恕过火云邪神，阿星也一样。

即使阿星已经亲眼目睹了火云邪神在与神雕侠侣的对决中耍阴招反败为胜的过程，但他也仍然在决战中听到火云邪神喊出“投降啦！”立刻急停，翻身落地，停止对火云邪神的攻击。在看到火云邪神又过来暗算时，往他耳边击出毁掉半个猪笼城寨的一掌。直到此时，火云邪神才完全明白自己不是阿星对手，他问：“你这是什么掌法？”

这时，阿星所达到的功夫精神的境界终于展现出来，周星驰给了他这样的对白：

你想学？我教你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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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我写周星驰第三篇，前两篇在这：

写周星驰系列以来，得到了身边很多朋友的喜欢和鼓励，这里一并谢谢大家。每次写完我都非常寂寞，到处发给朋友们看，希望可以有一点交流。所以这次我还想放一个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