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的小满，和文友们在横路的回头山采风。去年组织了一系列以节气为主题的采风，大多是谷雨、小满这样小众的节气。这是中国农历里的句点，农耕时代的人们凭借生活经验和历史沉淀总结出来，慎重其事地记录、命名，如同上古时代的结绳记事，是把自然与土地卷在一起打了一个充盈汗水与香气的结。

去回头山是我提议的，我曾经去过一次，真好，山上的道观大致保留着明清时代的建筑形制，和道谱上的图是一致的。固然，外观和部分建筑体已经有了时代的更改。上到回头山山顶，先看到的是钟楼和鼓楼，钟楼和鼓楼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在大门两边，可惜钟与鼓都不知去向，大石头垒砌的楼亭一边保持着微黄的麻石原貌，一边重建了，裸露着铁灰的水泥抹的表层。据说当年的钟鼓，振聋发聩，声传十里。往里走路边有一个惜字亭，这是个稀罕物。过去人们尊重知识和文字，写有文字的纸张不可随意糟蹋，要送到惜字亭里焚烧。我记得石门老街的万寿宫里也有一个，早不在了。古镇宫殿里都有的，现在只剩下回头山佑圣宫里还有一个了。惜字亭也是用石头垒成，能明显看出是不同时代的石头，有些字迹清晰可见，有些字已经风化模糊了。上面能认出来的有一副对联，末尾几个字也脱落了，我用手细细摩挲着，勉强推测出来可能是哪几个字，“莫谓断简残篇毫无足道，须知千金一字最是堪珍”。

回头山佑圣宫的规模不大，院子也是小小的，小而有味。惜字亭几步之遥是一个半月池，很有讲究。一般看到池塘都是圆的方的椭圆的，半月形状的不多见。这也是一种小满的意味吧。池塘里有红色的鱼，浮在幽绿的水面，映着佑圣宫蓝白色调的八字门楼，心情莫名畅快起来。

走过半月池就是佑圣宫的门楼，高的很，却没有压迫感，只是心里到底是沉静下来。跨过门槛，先看到一口井，据说当年开山祖师爷章权孙见山上没有水源，立地一跺脚，甘泉如涌，就有了这口水井。井边有一块牌子，上写着“孤魂台”，牌子前供着一碗水，还有香。看着这个字牌，心里一激灵，又一暖，世间的爱如此宽泛又幽微，无论多么孤单和微小的存在都被温暖以待。

去年春夏晴天多，在回头山那日也是晴天，热气蒸腾。文友们在宫殿里摆开茶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一些时候悄悄溜走，没有什么组织得出的理由，似乎有一个声音召唤我。我溜出庭院，从道观的侧门走到他们的菜园里，我想山里除了新修的大路之外，应该还有用脚走出来的小路。我在菜园子里绕圈，果然发现了一条过去人们下山的小路。

到了山里，如果不去走走这些遍布脚印的途径，我总是不甘。这些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我像朝圣一样走上去。它是一根历史和自然抛出来的线团，我是一只无法违抗天性的好奇的猫而已。

和我一起走上那条小路的还有几个气味相同的朋友，每次我溜号的时候细数数，她们都在。我们谈论遇见的每一颗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大树，苔藓，石头，气味，谈论小满时它们的姿态，它们之间的关系，随口说一些胡思乱想的故事，编造一些不需要逻辑和证据，张口就来的段子。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摔了一跤。在走到一个三岔口时，我们停了下来，该回去了，有人说。我们都知道该回去了，回去集合，回去吃饭，回到生活里去。

我想，如果你也在该多好，我会絮絮叨叨地和你谈论季节，植物，风和气味，和你争辩眼前看到的不同事物，你建筑在你的经历里的视角，你和自然编织的记忆，我也有我的。当我们互相交换了彼此的记忆和感受，我们的情感就产生了纽带，就像两股绳的编织，结成一个小小的结。当我们再度回忆起今天，就像小满一样有着浅浅的，无需满溢的微笑。

于是，我曾这样祈祷。

小满，我希望你问我关于回头山的一切

一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的满

去冬的叶落了一地，林间的路就满了

从黄昏到第二天的凌晨

下了一夜的雨，河就满了

热气从地底向上蒸腾起来

山里的草木气息也充满了

枇杷的金黄满了

栀子的白满了

花朵开到极盛凋谢，枝头的蒂也满了

我在山顶漫游

想起你时我的爱也满了

二

我希望你来问一问我关于回头山

的一切，它的海拔和高相不相称

它的界限和丰富是否让我哑然

它的钟鼓曾经有几千斤重

谁曾经敲响它们声音激越

曾经惊醒多少尘梦里的蝴蝶

问我惜字亭上消磨的字迹

谁的手一刀一刀凿出

问我是否珍惜断句残篇

如蚌间的明珠

问我半月池如何诠释宗教的小满

优游的金鱼是否理会子非鱼的诘难

问我什么样的悲悯可以筑成一座孤魂台

问我章真人的塑像为什么要隔着木格

从圆窗里露出慈悲像

问我他第一次看山不是山时目光里在摇动什么

当他离去又回头，回头又离去

他的行囊里挣扎的道心是什么

问我他的脚跺出井水，能不能跺出花朵

井水为什么干了，又为什么满

春天的樱花开了，为什么樱桃无人采

林间的小路谁滑了一跤，谁在岔路口彷徨

腿脚不便的师公坐在阳光充盈的檐下

敲着拐杖指点十炉香

我从圆满的茶会里溜出来去寻找神留下的种种迹象

他踩过后生发的铁线蕨

一只绿得发光的毛毛虫

一大片挨挨挤挤的野杜鹃

一棵高大到仰头也看不见顶的桃树

沉默寡言地挡在破落的石头前

漫山的茶树茁壮发亮

升腾他的体香

充满山间

我多想你问我关于回头山的一切

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曾匍匐在神的脚下

祈祷你的幸福与我相关